我的寶貝

我的寶貝這個月滿十七歲了，耳朵失聰眼睛失明皮膚過敏鼻子長息肉，曾經還攝護腺發炎，更別提長久以來始終帶來困擾的分離焦慮症，不過他還是我的寶貝。

孩子問我，「為甚麼疼他好像比疼我多？」我的回答是，「狗沒有未來，生命也不過短短十幾年，所以可以放心大膽去寵他。你呢，有長遠的一生要過，現在不督促你努力奮鬥，未來你可能就沒有安穩的生活品質可以享受；所以愛你但是也得管你。」

我對他的確寵愛了點，甚至讓這輩子沒做過犯法事的我，能為了他偷偷摸摸躲躲藏藏，每天過著賊兮兮的日子。

話說移居加拿大以後，總放心不下寄養給老媽的狗兒子，怕他那個皮性子會給老媽惹麻煩。果然老媽對他好的沒話說，以至於他更加肆無忌憚，沒事就上床拉泡屎尿什麼的，這種生活比起從前我在家，大小便再急還是得鑽狗洞到陽台上解決，可輕鬆自由多了。

然而，每日清晨時分，太陽將起未起之際，總喚起他對舊主人的思念，讓他不由自主隔岸長鳴，勾起了爸媽思親之痛，更驚醒了隔鄰連床好夢。

老媽電話裡告訴我，讓他忍受這種至親離鄉背井，獨留他一狗孤單寂寞，過著想念親人的日子，太可憐了。

她在那頭說的感傷，聲音哽咽，我在這頭聽的心痛，淚水直流；一面自責為人子不能做到父母在不遠遊，一面自慚為人狗尚能如此情深義重。

幸好飛機還算方便，出入境手續也不算複雜，老爸老媽花了三千元台幣的超重行李費，把他帶到了加拿大。

抵達當日到機場接機，看爸媽推著狗籠迤迤邐邐出關，看狗籠裡的狗坐在行李車上觀望，當遠遠四目相投，幾人一狗都在剎那間激動起來，我因此更正了狗主要靠嗅覺的一貫想法。

初來加拿大，先租了鄰街的一樓公寓落腳。公寓對面是mall，任何時候想起來要買點甚麼東西，過個街就應有盡有；熱水暖氣終年不斷，沒讓人冷過；管理員三天兩頭剪草吸地整理庭景，沒有擔負維護社區環境景觀的壓力。住了一段時日，覺得方便，竟不急著搬家找房子。

現在小狗來了。

這裡公寓有公寓管理辦法，「不准養狗」是其中一條，這裡街坊多正義之士，「主動干涉社區違規事件」是一般民眾特質，諸如前後院草坪未能定期修剪、家中單獨留有未滿十二歲兒童等等，均有可能被「提醒」已影響社區價值。

不像老中多半自我，我家的事我自己管，容不得別人插手。不過中國人確實是韌性很強的民族，面對不同的人文環境，總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發展自己一套應對方式。走在加拿大街上，如果看到那家房子佔地面積很大，庭院相對之下顯得比較小，又鋪滿水泥的，多半是老中在住，既省剪草麻煩，又不造成雜亂。近來老外對此種建築頗有批評，譏諷它是「怪獸屋」--這是題外話。

我不希望有一天成為千夫所指的檢舉目標，但買屋不是一時之事，改租一個准許養狗的房子，又不是租金太貴，就是要求提出寵物去勢的醫師證明。雖然動物協會廣告傳單極力推崇去勢後動物是多麼溫馴可人，我還是寧願讓他保有自然完整的生命。

當初看手續不難，以致房事尚且不定就貿然把小狗弄來，顯然是衝動了一些。然而值此之際，已是進退兩難，全家因此進入備戰狀態的非常時期。

首先，不能讓狗叫出聲音，影響鄰居招來取締。這可是說來容易做來難的事，可我家小狗真是鬼靈精。

從前他最聽不得外面巷子裡有甚麼動靜，有人吵，他比他們更吵。來到這裡，竟能從住進公寓的第一天起，就一氣不吭。管它清晨烏啼鳥鳴，還是日裏公用停車場上小孩嬉笑奔鬧，甚至週五對面酒館醉客街頭砸瓶，都不干他底事，只是靜靜綣縮在主人身邊，享受親情。

只有一次聽到遠方狗叫，大約是想起從前盡情嘶吼的快樂，忍不住抬頭引頸，蓄勢待發，眼看就要狂叫出聲，卻又突然啜起口型，轉而以細微的低嗚聲結束，讓人捏把冷汗，又覺突兀可笑。

真不可思議，這件最難的事，就這麼迎刃而解。

其次，是大小便的解決問題。

這間公寓大門森嚴，裏外共三進。第一進是外面停車場通各樓住戶公用樓梯間的大門，第二進是樓梯間通同樓住戶共用玄關的防風門，第三進是玄關通該樓各住戶房間的屋門，每天進進出出人口眾多，隨時有可能在每推開一道門時，迎面遇上一兩個鄰居。

小狗是非法居民，見光即死，如果天天早晚帶他出去解放，光是出門過幾個關卡，就夠嚇死一堆細胞少活幾年。而且他未經良好訓練，向來大小便隨心所欲，任何時候都有可能看到他以箭般速度衝過狗門急奔陽台，去辦那讓他不耐煩但又不得不辦的大小事，就算一天兩次進出門戶都平安過關，是否足應他所需，亦尚無定數。

想在屋裡鋪張報紙讓他方便，又怕他對不準頭。此地室內全是地毯，萬一有個閃失，對房東難以交待。

客廳落地窗外雖有個小陽台，但租來的房子，不能窗上挖洞讓他自由進出，成天開著落地窗吧，又未免太不顧居家安全，最主要是窗外正臨大門出入口及停車場，每天人來人往，也不容他如此隨興，否則難保暴露行藏。

無計可施，只好試著早晚看準陽台外四下無人之際，落地窗開了小縫，對著狗耳小聲再三叮嚀後，偷偷推他出去，奇怪的是，叫他大便他就大便，叫他小便他就小便，便完即回，百分之百完全配合，絕不拖延。幾次之後，他也知道主動去扒扒窗戶，喚我們去幫他開門放風。

看他一改毛躁本性，事事變得如此謹慎小心，心中既感安慰，又覺不忍，這麼懂事的狗應不多見。

他這種狗屬活潑善動型，儘管外表不像，血液裡實隱藏著原始獵犬祖先在一望無際的廣闊原野上急奔的狂野基因。

從前假日偶爾帶他到住家附近學校操場上散步，操場上總擠滿運動或遛狗的民眾，他看場面熱鬧，愛玩的本性充分顯露，見狗就追，速度快如疾矢，讓對方有時得跳到池塘以求自保，更讓我們追得幾近虛脫。一次教訓以後，帶他出門，總得項圈狗鍊侍候，想要往前疾衝時，項圈卡住喉嚨，往往令他喘息咳嗽，半天方息。

帶他爬山也是如此，他在前頭輕巧敏捷如狡兔出窟，我在後頭龜步慢行如老牛當道，拉著練子兩人都累，有次心一橫，放了鏈子，他立刻一個箭步衝出去，頭也不回；等我滿山遍野大呼小叫不見回應，心中已做最壞打算時，卻原來他好端端早已在一里外，饒有興味的看人逗猴子。再晚些找到，他不定跟著猴子當山霸王去了。

來加以後，附近公園寬大無邊，還有六個籃球場、八個網球場、兩個棒球場，是平日休閒打球慢跑的好去處。每次慢跑經過四周有圍欄經常空無一人的棒球場，就想現成的安全屏障多好，如果帶他來此，雖不至一望無際，但已夠寬敞，足供他盡情奔馳一圓狗夢。

這個日子終於來到，一家人下定決心，分工合作，負責開車的先去暖機，以保持機動；負責運狗的用外套把狗從頭到尾包住，像抱嬰兒般抱著；負責把風的小心探路，指引行進間的安全；一路上，他裹在外套裡，不叫不動也不嫌氣悶，任由我們擺佈。

等到出門上了車，離開停車場進入公路，個個大舒一口氣，他才鑽出頭來，左顧右盼，一會兒體會出是坐在車上，是他記憶中「去玩」的象徵，所有積壓多時的體能，才在瞬間爆發。忽而踩過後座人肚皮站在前座人腿上，不管他那熱屁股貼著人臉嫌不嫌臭，忽而爬過前座人頭頂趴在後座人肩膀，更不管他濕漉漉的鼻子嘴巴弄不弄髒人衣服。短短數分鐘路程，他能如此前前後後來回十幾趟，簡直是橫行霸道目中無人。

在棒球場裏的興奮就更別提了。

看著他生平第一次無拘無束，盡情享受大自然的魅力，我終於體會愛護動物人士所謂讓動物回歸自然的論調。

把動物觠養在自己身邊，訓練他成為人見人愛的寵物，天寒地凍有屋蔽體，還有裁製的衣服穿著保暖，肚子餓了不用覓食，定時自有主人準備妥當，胃口不好食物不美，還可以罷吃，生活對他們而言，是太容易的事。

但是傑克倫敦筆下的白狼，還是難擋原野的呼喚。

我家小狗在棒球場上奔跑時，簡直像是想把畢生精力全部化為速度般，一逕衝刺；看他長耳飛揚、尾巴上翹、四蹄矯健、眼睛發亮，如此的快樂與充滿活力，我彷彿聽到他在大叫，這才是我要的人生！

自此以後，只要看到大片原野，他就會激動發抖無法自己。

每次帶他出門，心似含在嘴裡，每走一步都可能張嘴結舌把心掉出來，卻一家人都不願因此而剝奪他生命中最大樂趣，寧願笨賊搬家一樣，鼠頭鼠腦裹著他匆匆來去。

最終不知到底有沒有鄰居看到這家人鬼鬼祟祟，還是看到了記在心中正待舉發，反正我們的緊張已到了臨界點，不能再忍，命理流年也走到了移遷的運勢，終於看中了一個還合乎理想的房子，選個黃道吉日，我們搬家了，從此結束了為期兩個月公寓養狗的違法生涯。

至於我家小狗到了新家以後的情況？唉，只有一句話可以形容，故態復萌慘不忍睹。

只是我到現在還不明白，是甚麼樣的感覺，令他在住公寓的那段期間，如此一反常態超乎尋常？難道冥冥之中，狗也有第六感，意識到如果不這麼做，輕則他去暫住動物收容處，重則可能全家無處可居？

問他，他也只能瞪著兩隻無辜的大眼，傻傻的望著我。
本文部份內容曾刊登於世界日報